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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何以为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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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咱们方才走的是金平街上的一条胡同,并上现在咱们走的这一片地方,拢归应青巷。

    这楚岳城里头啊,有主街八条,副街二十二条,十个巷子,你可以想想,得有多大。

    一个巷子小的有百亩,但大多数都是千亩为底,除了主街副街,还有许多没名字的街呢。

    这楚岳城,可有的逛呢。当然,地方大,有钱人也多。”

    王盆一边带着夏天绛走着,一边说道。

    夏天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,又见王盆似乎知道的不少,便开口问他:“王大哥,你可知道京楚这边有个颇有名气的机巧老师傅叫什么,又住在何处?”

    王盆恍然大悟:“你说来学手艺,原来是要学机巧呢,你口中这人,应当是王子齐老先生罢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倒也不晓得这位老师傅的名讳,只看王盆这般反应,那就应当是这位老师傅,毕竟机巧这行,就没几个出名的师傅,于是他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王盆道:“这位老先生之所以有名,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伺候过皇家,好像还被二圣称赞过呢。

    他确实也让人放出话去,在收揽各地学徒,因此你听说过他,慕名而来,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。

    我身边曾经也有人打过跟他学艺的主意,但是,这位老先生收人还是比较严厉的。

    我听人说是,一开始先随便教你些东西,一旬之后考核,如果考核过了,这才算过了那老先生的第一关而已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从前并不了解,骤然听闻,顿时讶异:“这么严苛?”

    王盆点了一下头,接着道:“但你也别畏怯,考核的内容不是什么四书五经这种,再者,你本身也识字,这就比别人强上不少了。

    虽然这老先生没有规定必须得上过学,但过的里头,大多都是念过书,认得字的。不过这样的人还愿意出来学艺,那可是少之又少的,所以挨到最后的人可不多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点头:“是了,只是家中没有什么门道,不然只识过字这点,也是能找个不错的活计的。”

    王盆闻言看了一眼夏天绛,他心里有些疑惑,就比如乡间掌柜收帮徒,标准一般来说,只要求识字就成了,这里头也不需要托什么门路,饶是有,那也需得那人本身识些字,否则也揽不到那瓷器活。

    只是掌柜的用人一般会事先到帮徒家中看看,问过父母,大多数父母为儿女计,都是竭力表现,怎么看夏天绛竟似对这些都不知道一般?

    这其中当然大有隐情,只是夏天绛自己不清楚,别人纵然有疑问也不会说出来,加上邹家一直以为邹雪知道这些,故而没人和她提过,她不知,自然也发现不了夏天绛的遭遇有什么不对。

    但王盆没有探究,只继续说道:“你若是跟这老先生学艺,那就可得多留些钱了,这老先生第一条规矩就刷了不少人下去呢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    夏天绛见他言语严肃了几分,甚至还叮嘱他,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进去学艺的人,得先交上一百文,若是考核过了,这一百文自然退给你,若是没过,这钱是拿不回来的。

    这就刷下去了不少来碰运气的人,不过,这样对老先生名声就不怎么好了。”王盆说道。

    夏天绛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:“我觉得这老师傅做的不错,他手艺了得,若是随便就收些人进来,少不得出去败坏自己的名气。

    再者,一百文不过是七八天做活就能整下来的,这些人连一百文都没有,说明也不是个吃苦肯干的。学艺自然是要吃苦的,这些人如此,很难靠得住。”

    王盆赞许的看了他一眼:“你能这样想就好。那地方管吃管住,你进去就安心学习手艺,夏老弟你性格坚忍,只要沉住气,未尝没有出头之日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这几日听他这样说的多了,只笑笑,而后将注意力放在了街上。

    二人已经走出了胡同巷子,踏上了一条繁华的街道。

    令夏天绛有些转不得眼的是,迎面而来的妇人头上至少都带了几根银簪子,穿的更是跟老家大不相同,上身是桃红柳绿的袄子,下身是各式各样的马面裙,也有人配的是四幅六幅的叠裙,肩上或罩着披衣,或搭着油光水亮的皮子。

    单只那一身配置,不费个几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。

    夏天绛看的心头有些热切,不是因着人,而是他心里头在想,有一天他若是发达了,必然给自己妻女亲娘都买个几套这样的衣服。

    但愿望美好归美好,他一低头看见自己不合身的邋遢衣服,只能摇头苦笑。

    王盆惯会察言观色,瞧见夏天绛的表情,只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:“夏老弟,咱们再往前走几个路口,就到小食街了,咱们十几日没换过口了,今天你可别跟哥哥客气,奔着吃穷我来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闻言也笑了:“盛情难却啊。”

    确实如王盆所说,小食街里头各色美食都有,刚进入口就有个拿着大把子卖冰糖葫芦的人杵在那,瞧见两个人穿的不怎么像富贵人,倒也不低眼桥人,只热络的笑。

    “哎呦,两位大哥,赶路来的楚岳城吧,来根冰糖葫芦开开嗓?”

    夏天绛摆了摆手,两个人岁数加起来都半百了,吃冰糖葫芦,传出去可不得被人笑话。

    又刚走两步,就有一个跑堂打扮的出来招待:“咱们食铺子新做的卤肉,卤菜,还有烧炭酒,两位大哥进来坐坐?”

    王盆这次倒是主动回了话:“我倒是想去你们这,但这次主客是我老弟,怎么也得逛一圈食楼再决定,等会我们俩要是回来了,可得给我们打个折。”

    跑堂伙计自然是应声:“得嘞,您且看吧,这食楼里啊,数我们家的饭吃起来最香,等您回过头大驾光临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一出,登时就有生意人“呸他”:“客官可别听他的,若是他们家生意好,还会出来兜揽生意?

    来我们家坐坐,绝对包您满意。”

    跑堂的小伙计也不恼,只说:“客官可都是明眸亮目的,你可不要胡说八道,扰了客官雅兴。”

    方才说话的人不依不饶,两个人就互相回起了嘴。

    夏天绛瞧着,瞠目结舌,赶紧拉着王盆过了那一块地方:“这边食楼的伙计们,都比西北那小地方的热情多了。”

    王盆道:“那可不就是这样嘛,这边什么都比那边贵,人花钱也都爽快,但是就有一点,这边时兴的是,千金难买爷乐意。

    想卖出去东西啊,你就得对了人家胃口,买卖若是不成,也还得留个情义在呢,万不兴结仇的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点头:“这时兴倒是很有道理。人一高兴了,钱就愿意往外掏了。”

    他原本觉得王盆已经是会说话的了,如今来食楼一遭,方知,碰到什么事,都不要轻易定个“最”字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就怕人脑子里头想右了。

    两人最后进了个主卖馄炖的铺子,食楼里头的格局就是铺子与铺子挨着,因此馄饨旁边就有一家卖卤肉的店。

    王盆先是叫了两海碗馄炖,又去旁边买回了两只猪蹄膀和半斤猪头肉。

    两个人接着就找了个角落里头的桌子开吃,夏天绛喜辣,吃起京楚这边的辣椒却没有西北那边顺口,但辣椒嘛,稍微多放些,就有别样的风味。

    王盆虽然生在西北,却不是那样能吃辣,倒不是因为他自己天生不会吃辣。

    而是他上了年纪后,脾胃不算强健,平时吃些荤食倒也没什么,就是尤其得注意不能吃辣。

    夏天绛一开始就问他为什么不吃辣椒,王盆是这样回的:“夏老弟,咱们这种跑南跑北的人,吃些什么冷食辣饭的,年轻的时候是不显,但老了是愈发扛不住,比那些按时吃饭的人是弱多了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‘嗯’了两声,美食一进口,他就再顾不得说些什么,只大口的吃饭。

    待到付账的时候,王盆怕他尴尬,还特地避开了他,夏天绛看在眼里,也将情又记在了心里。

    用过饭,夏天绛就向王盆提出,他想直接去学艺,一直随身没放下包裹也是这个打算。

    夏天绛道:“王大哥,你这一路以来的照顾我自是感激不尽,本来是再不想麻烦你的,只是我在楚岳城实在是抓瞎。

    这里的旅店我肯定也住不起,我听你说了后,想着,既然拜师管住管吃,不若现在就去,多省些钱,不知王大哥现在还方便吗?”

    王盆当然愿意带他去,同时又跟他补充道:“你去的地方并不难找,若是有机会,你就去书肆或者小摊上花个几文钱,买上一份舆图,楚岳城毕竟不是个小地方,不过如今你肯定顾不得,为兄便麻烦些给你说道两句也无妨。

    你也知道那老先生很是有名气,且家财万贯,甚至,他如今住的大宅子,还是二圣特意赏下的。

    那宅子长度整整跨了一条副街,面积站了大半个巷,名字也就是闻月巷。

    虽说闻月巷不算大,但他家院子面积至少也有一百多亩,但具体有没有二百,也不太好说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听着只觉眼前都恍惚了一下:“多少亩?”

    “一百多亩。”

    王盆一看他的表情,就知道夏天绛是被这个面积给惊到了。

    王盆赶忙摆了摆手,一副不值一提的表情:“夏老弟不必如此,像他这种家财颇丰的人家里,至少都有个百亩的面积的。

    你得知道,大家族都是奉行多子多孙,这么大的院子,里头都是做成了一个个的跨院,这个分给儿子,那个分给女儿孙子的,并非他一人居所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咽了咽口水,才道:“我没事,只是有些感慨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们学徒住的地方,也是在这老师傅的家里,估计是单独辟出来的地方,只要不乱走,倒也不用担心冲撞到谁,不过路途离这里不算近,咱们还是搭个车吧。”

    城里自然很多地方都有待客的马车,毕竟若是乘马没日没夜慢跑,想将楚岳城横跨完,也至少得花费个两天多。

    这么大的地方,可以说,没有几代人的积累,楚岳城是到不了如今的繁华的。

    夏天绛正想拒绝,却听王盆道:“夏老弟,我知道你心疼钱,但是那地方,以咱们的脚力,走过去这天也要黑了,到时候只会耽误你自己的打算,这心疼钱是没错,但是因小失大,这就不妥当了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汗颜,只对王盆道谢:“王大哥教训的是。”

    王盆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妥当的马夫,没有先上马车,而是开口问道:“往闻月巷去一遭需得多少钱?”

    马夫搓了搓手指:“这个嘛,大兄弟,你也知道,这边是应青巷,想去闻月巷,得跨宝鹤跟昌武这两个大巷呢,再者我这是马车,有车厢,也稳当,起码,也得这个数吧。“

    马夫左手比了个二,右手比了个五。

    夏天绛眉心忍不住跳了跳,拉着王盆作势就要走,却被马夫出声拦了:“那你们说给多少?”

    夏天绛比了个一,王盆看着两人没出声,夏天绛自己能处理的事情,他并不太想插手,不然夏天绛日后不知得耗费多久才能摸得清门道呢。

    “十文?不成不成,你们若是只出这点钱,还不够我的马料钱呢,你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马夫挥手,心中直道晦气。

    夏天绛看出这价钱确实太低,只问马夫:“那你说得多少钱?”

    马夫恹恹的翻了个白眼:“最低十八,不行你就是去别家,也不会更低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犹豫的看了一眼王盆,王盆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,夏天绛这才同意:“就十八吧,走吧。”

    二人这才上了马车,路程的确如马夫所说,不短。

    夏天绛坐在马车里,闭上眼细细体会着,饶是车速已经不算慢了,到达地方的时候,他估摸着起码也花费了有一个时辰。

    王盆先头只是想让夏天绛经些事,并没想着让他掏钱,因此在夏天绛掏钱之前,就已经把钱递给了马夫,夏天绛作势欲推拒,只被王盆摇头拍了一记肩膀:“别磨叽了,赶紧走吧。”

    说罢,王盆脚下就加快了速度,夏天绛无法,只得赶紧跟上了他。

    的确如王盆所说,王子齐的居所占地面积极大,马夫停的地方并不是大门,因此,映入夏天绛眼前的是一连片修建高门阔宅的必备的红墙碧瓦。

    整个墙用的还是农家人鲜少能用得起的烧砖,上头涂着漆,说不得的气派,夏天绛看了一会儿,这宅子仿若看不到尽头一样,那片红强势的沾进夏天绛眼底。

    夏天绛禁不住闭了闭眼睛,口中喃喃。

    “王大哥,咱们往哪走。”

    第一声王盆并没有听到,‘啊’的反问了一声,夏天绛又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王盆笑了,但其实他心里头也有些发虚,他也没见过修的那么气派的宅子啊,别看他对城中大部分的事都有所了解,但了解跟见过,却又是另一码事了。

    他顿了两下,才道:“咱们大越修宅子,一般时兴坐北朝南,肯定是往南头走。你放宽心,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土匪,不过是做学徒,又不是欠债。你说对吧?”

    虽然王盆自己没什么底气,但夏天绛已经习惯性觉得王大哥说什么都对,闻言点头,两个人就往南走,走了约莫一刻钟,拐了弯后就看到了大门。

    见到王家大门,王盆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下,若是没意外,夏天绛这次学艺到学成归来,少说也得个四五年,他二人若是没有别的交集,再次相见之日,恐怕也是四五年之后了。

    王盆这样想着,心里倒是衍生出了几丝不舍之情,面上却半丝不显,只上前去问门房。

    这种高门大户,一般会在大门旁边设耳房,耳房再去掉些砖,做个小窗,便成了通传消息的口,王盆凑上去扣了扣小窗。

    “烦问一下,学徒记名可是在这里?”

    他本想加个称呼,却忽然想到这里头是男是女还未定,若是全当男人看待,止不得要惹人记恨。

    一时没有动静传来,王盆正待再问,却听得大门传来了声响,夏天绛立时看了过去。

    开门的是一男一女,皆是穿着下人样式的袄裤,年龄瞧着都不是多大。

    那女丫鬟先开了口:“你们倒是独特,旁人都是称大哥、兄弟的,唯有你这个人,称谓倒是省了,不过也没出错,是个机灵的,要当学徒的可是你?”

    后半句是对着王盆说的。

    王盆只堆起笑来:“这倒不是,是我这兄弟。”

    丫鬟这才看向夏天绛,挑剔的上下看了看:“这衣服……罢了,你赶的挺巧,咱们老爷正要去给那些个学徒训话呢,你要不要听听?”

    夏天绛指了指自己:“我吗?现在就能去受教?”

    丫鬟嫌弃的看了他一眼:“瞧着你就不是个机灵样,我是问你要不要听听,你们这群人,不都是盼着老爷说些什么然后回去当传家宝供着么,怎么,你竟是不心动?”

    夏天绛这才听明白:“这自是再好不过了,这位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没等夏天绛说完,丫鬟就起身往里走了,夏天绛站也不是,走也不是,一下子杵在了那。王盆看他木楞了,赶紧拍了一下他。

    “哎呀,夏老弟,别呆着了。赶紧去吧。”

    夏天绛这才回过神,赶紧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王盆看着两个人走远了,这才露出了一抹笑。这时,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下人开口了:“你可还有事?”

    王盆本想说没事,但转念一想,忙挂上笑,凑近这个人:“敢问兄弟贵姓啊?”

    下人看了他一眼:“王恩,随主家姓。”

    王盆没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,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,当下就听懂了这人的言外之意。

    他伸进怀里掏了掏,摸了半块碎银,而后不动声色的和王恩握了握手,将银子塞到了王恩手心,然后若无其事道。

    “我这兄弟,第一次出远门,看王恩兄弟你是个有福气的,还得多关照关照我这兄弟啊。”

    王恩捏了捏银子,面上也露了笑来:“好说。”

    这边说夏天绛遇到的情况,那个盛气凌人的丫鬟叫初荷,倒不是什么得势的丫鬟,不过是府中的二等丫鬟,惯常管洒扫丫头的。

    不过是因着人机灵,被王子齐的夫人相中了,特地指派来给这些学徒引路的。

    且说初荷脚下飞快,一路带着夏天绛往学徒聚集的院子走去,到了地方,却是正逢上王子齐训人,初荷在府中也待了六七年,自然懂得规矩,就带着夏天绛停在了跨院的拐角处,没有继续往前。

    王子齐今年已经五十又五,这个年龄在大越已经算不得低了,但是听着老先生训人的声音却中气十足。

    夏天绛对这位先生也有些好奇,不自觉地就竖起了耳朵去听他训话。

    只听老先生道:“这个院子里头,站着一百来个人,我知道,你们其中有的已经过了第一关的考核,不免沾沾自喜,以为机巧一道也能如第一关一样一帆风顺。

    是,机巧的关窍就那么几个。

    但你们得明白,你一个人学得会,别的千百人自然也能学的会,但大越那么多机巧师父。

    如今你们数得上号的,知道名字的,绝不超过我一只手掌之数。

    你们有功夫在这里吵吵谁更厉害,不如想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千人千手,你在这千人之中,伸出一只手,你想告诉别人,这是你的手——

    何以为证?”

    最后四个字,声音铿锵有力,亦如同钉子一般,钉进了在拐角处偷听的夏天绛的灵魄之中,他眼瞳缩了缩,看向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是啊,何以为证。我之所以是我——

    何以为证。

    这是年轻的夏天绛,在师傅手里,受教的第一课。